改革开放以来城镇集体经济理论争鸣与思考

陶友之

改革开放以来，城镇集体经济30年发展的历程，大致可分为三大阶段：20世纪80年代前后飞速发展，90年代前后经受改革考验，跨21世纪前后面临何去何从。城镇集体经济的理论争鸣，大致上是围绕着这三大阶段而展开，具有时代的特点。涉及城镇集体经济的理论问题很多，本文仅择其要者作一点探讨。

一、80年代前后的“模式”之争（略）

二、90年代前后“产权”改革之争

1. 深化改革的新要求

20世纪90年代前后，对改革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有两件事：一是党的十三大，提出了用计划调节和市场调节相结合。二是党的十四大，提出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。党的十四届三中全会通过了《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》。自此，全国改革掀起一个新高潮：一是股份制企业迅速发展，二是现代企业制度大面积试点，三是进一步扩大对外开放。而其中影响最大、争论最多的则是山东诸城的改革——“诸城模式”的出现。

2. 诸城改革掀起的新浪潮

诸城是一个地处山东半岛、东南部的县级市。1992年开始，对企业以独特的改革模式，引起全国的关注、理论界的争鸣。第一次是实施股份合作制改革。它的独到之处在于：一是以彻底改变公有制的产权为目的。改制前的企业，有国有、集体和乡镇企业。改制后的企业中，不设国家股、集体股；二是先出售、后改制。由县政府推动、并使用统一规范的个人产权形式。规定全体职工用现金买断企业的经营性资产，形成企业总股本，有90%以上的职工购买了本企业股份；三是实行均衡持股，但不搞一人一票。一般职工为2～5股，企业领导者加倍。持股差距不大，但决策权集中于经营者。第二次改革发生在1997年，离90年代前后的界线虽远了一些，但因为它是第一次改革的继续，两者是有机联系的。当时，他们认为股份合作制企业运行中有问题：均衡持股，股本总量小，造成经营者动力不强，风险意识淡化，法人治理结构不完善等。提出以扩大股本总量，优化股权结构为目标的“四扩一调”改革。所谓“四扩”：一是企业内部职工增资扩股；二是量化新增资产扩股；三是转让银行贷款扩股；四是吸收社会法人参股扩股。“一调”，即调整股权结构。“四扩一调”的目的，在于扩大经营者的持股比例，使股权结构向经营者集中。这一改革，被称之谓是更深层次的产权制度革命。

怎样看待诸城的改革，理论界是有争论的。肯定者认为，这是生产方式的深刻变革，同时由生产方式的变革引起了分配方式的深刻变化，这是具有革命意义的改制。否定者认为，第一次改革，是对公有制的全盘否定。不分企业具体情况，国资、集体资产全部从国有、集体企业中退出，这是明目张胆地流失公有资产；第二次改革，是公然对公平的否定。把股份合作制中的劳动合作让位于资本合作，把资本合作凌驾于劳动合作之上，使生产线上的劳动者又沦为无产者，这是绝不可取的。两种评价，谁是谁非？需要进行具体分析。根据国有资产有进、有退的原则，把不适应生产力发展、难以适应市场经济的一部分企业退出市场，这是对的，符合改革要求。而不作具体分析，采用一刀切的办法，把国有、集体企业全部退出，这显然是不符合改革要求的。

3． 产权改革的新探索

（1）部分企业的产权改革

理论上，有党的十三大、十四大、特别是十四届三中全会的指导；在实践上，有“诸城模式”的样板。于是，在20世纪90年代前后，许多城镇集体企业就纷纷行动起来，对产权改革进行探索。轻工是全国城镇集体企业最集中最典型的系统，因而最具有代表性。当时改革的情况是，如：

浙江省嘉兴市轻工机械厂，1993年进行改革。该企业股本总额为648万元，每股为100元。根据资产来源不同，划分为联社法人股和职工个人股两大部分。联社占64.5%，职工占35.5%。职工股全部量化到个人，作为职工在企业工作期间享受股权的依据。但股权仍属联社所有，职工无论以何种原因离开企业，其量化到的股利分配权即告终止。这种量化被称为“虚量化”。

安徽省合肥荣事达集团有限公司，于1997年进行产权改革。改制时总股本77465.6万元，每股为1元，除去国有股占2%外，其余分为集体股，占总股本的73% ；职工名义股，占总股本的20%（虚量化到个人，只有分红权，没有所有权）；集体股和职工名义股以荣事达基金作为出资人，经批准为事业法人。职工个人股占总股本的5%，按职务、岗位的不同，分比例量化到个人，成为个人所有，可以继承和转让。荣事达的做法，比上一企业前进了一步，有了一部分的“实量化”。

浙江台州黄岩健行鞋业有限公司，对评估界定后，属于集体资产的，划出50%直接量化到个人，并拥有终极所有权。这一做法，大大扩大了“实量化”的比重。

上海人民印刷二十二厂，于1997年改制。企业总股本92万元，划分集体股的为32万元，占35%；划为职工个人股的为60万元，占65%。职工个人股超过了集体股。

从上述几个企业对产权改革的探索中，可以清楚地看到改革的发展过程，大致分三步进行：第一步，先是对企业存量资产实施“虚量化”，然后使“虚量化”的比例逐步扩大，让职工先拥有分配上的所有权；第二步，是逐步由“虚量化”转为“虚量化”与“实量化”相结合，使职工个人拥有一部分实际上的所有权；第三步，即让“实量化”比重扩大，“虚量化”比重缩小，直到最后逐步取消“虚量化”使职工成为企业真正的所有者。

（2）产权改革中的三个争论

第一，量化集体资产是不是搞私有化。

一种观点认为，自上世纪60年代以后办的城镇集体企业，名为集体，其实就是国营，至少是“二国营”，特别是区、县、局办的大集体更是这样。企业原始资产哪里来的？是区、县、局，国家资金的投入。厂房、设备哪里来的？是区、县、局的无偿调拨。此外，还有国家多方税收的优惠。因此可以说，集体企业的资产，从头到脚、从里到外，都是国家的。因此，量化集体资产，就是化公为私、变公有财产为私人财产，这不是搞私有化、是搞什么？！

另一种观点正与此相反，认为量化集体资产，不是搞私有化，而是为了巩固集体化，使集体企业摆脱“二国营”的影印，成为名副其实的集体企业。因为对集体资产的量化，既有原则、又有依据。原则，就是先要对企业资产进行产权界定，遵照谁投资、谁得益，谁积累，谁得益的原则，确定资产不同所有者。国家投资的，归国家，建立国家股；由国家减免税形成的资产，是企业的共有财产，归职工共同所有。经过这些扣除以后，余下的部分，才归职工个人所有，包括在职的和退休的。在此基础上，根据职工工作年限、岗位难易、贡献大小等的不同，按比例量化到个人，这是合情合理的。职工产权从何而来？来于劳动的沉淀、或说来于劳动分配的积累。长期来，集体企业职工的工资和福利低于城镇社会平均水平，工资一般要低于同类国有企业的20%左右，这个差额就是集体企业职工的劳动沉淀、或说未分配的积累。企业职工既是劳动者，又是所有者，实行劳动联合和资本联合的结合，这才是真正的集体企业。这一分析是有理的、正确的。

第二，该不该设共同占有的集体股。

一种观点认为，不该设共同占有的集体股。改革的目的是要求产权清晰，所谓清晰，就是要落实到人，实现资产人格化。设置共同占有的集体股，显然是走回头路，使这部分资产，又成大家所有、大家没有的无主资产。有人认为作为集体企业，应该有职工集体共同占有的资产，这是对集体经济理论的误解。翻开集体所有制企业的历史，就不难发现，每个企业在组建时，一般都没有企业集体资产。只是在组建后的经营中，才逐步形成这样的资产。

另一种观点则认为，非设不可。集体企业如果没有共同占有的资产，那就变成了合伙制企业。合伙制企业，只有每个合伙人带资入股，没有职工共同占有的资产。剩余价值就实施按资分配。而合伙制企业是属私有制，不是集体所有的公有制。至于过去组建集体企业时，没有职工集体共同共有的资产，那是当时的情况。现在进行改革有条件设置，为什么要弃而不设呢？！

上述两种观点，后一种观点，较为有理、有利。

第三，存量资产怎样量化到职工个人。

一种观点认为，应该“以工为本”，按工龄计算，不管是在职的、还是己经退休的，统统折算成工龄。把可分配的总存量÷总工龄，就是每一劳动年可分配的资产。每一职工，以劳动年的资产×各自的实际工龄 ，就是各职工所得的资产，一次算清，简单明了。

另一种观点则认为，存量资产的量化，涉及到职工与企业利益的调整，关系到在职职工、离退休职工和经营者利益关系的调整，不能草率从事，而是必须认真对待。设置为三种股型，较为合理，即：一是离退休人员保障股。按离退休人员的数量，划出一部分资产，作为离退休人员的共同共有。主要用于增加离退休人员的福利待遇，以及解决一些职工中的历史遗留问题；二是设置在职职工个人股。依据职工为企业劳动的工龄，不同岗位的任职期间，以及对企业贡献的三大要素，把资产划到职工个人名下，归个人所有；三是设置职工岗位股。其基本原则是，承认职工劳动是一种资源，应该分享企业收益，从可分配的存量资产中划出一部分，作为岗位股。按不同的岗位，进行分配，落实到个人，归个人所有。

后一种观点，是上海新工联的做法。实践证明，这种量化，既体现了分配的公平性，使在职职工和离退休职工各得其所，避免或说消除了一切可能发生的矛盾；又体现了激励性，有利于调动各方面的积极因素。

三、跨21世纪前后股份合作制之争

1. 股份合作制企业的兴起与衰落

1997年，党的十五大，提出了劳动者的劳动联合和劳动者的资本联合为主的集体经济，尤其要提倡和鼓励。1999年9月，召开的十五届四中全会，提出了要继续对国有企业实施战略性改组，放开搞活国有中小企业。自此以后，在城镇集体所有制企业中，出现了一种新型式——股份合作制企业。上海股份合作制企业， 1996、1997两年是发展的高潮。至1997年底，全市共有股份合作制企业11284家，股本金总额超过百亿元，其中职工个人股占80%以上。到1999年底，发展到 12523家，比1997年增加了1239家。

进入21世纪后，随着市场经济的不断完善，《公司法》的颁布，企业改革的不断深化，以及股份合作制企业自身的局限，难以适应出现的新情况、新问题，致使走向衰落 。股份合作制企业，通过股权向经营者集中，向着两方面变化：一是变为经营者持大股，多数职工没有股，股份合作制成了一个空架子；二是干脆由经营者收购，变为私营企业。

2. 股份合作制企业面临着四大矛盾

股份合作制企业因何会衰落，从其自身来看，存在着四大矛盾：

第一，企业性质与决策之间的矛盾。根据《上海市股份合作制企业暂行办法》（以下简称《办法》）规定：“非股东在职职工不得超过企业在职职工总数的10％”，即90％以上的职工应持股。从股份合作制应有的性质来说，这一规定无可厚非。而在市场经济条件下，市场瞬息万变，要求经营者能随机应变，及时决断。由于在股份合作制企业人人是股东，人人要做主，特别是遇到关系职工切身利益的事情，往往会一议再议，决策效率大大降低。

第二，持股公平与激励机制之间的矛盾。按《办法》规定，股份合作制企业，不仅厂长经理最高入股金额不得超过职工中最低入股者的10倍（大致为职工平均水平的3～4倍），而且企业中工程技术人员、营销骨干等关键人员持股比例更是受到限制。这一规定保证了持股的公平性，却限制了激励机制的发挥。

第三，保护职工权益与资本扩张之间的矛盾。《办法》规定：一般情况下，“股份合作制企业全体职工股东持股总额不得低于企业股东总额的51％”，“股份合作制企业以外个人持股总额不得超过企业股东总额的10％，法人持股总额不得超过企业股东总额的39％。”这一规定保护了职工的权益，但却限制了资本扩张，使股份合作制企业向外集资受到很大限止。

第四，劳动联合的民主性与资本联合的权益性之间的矛盾。劳动联合是股份合作制企业的基本特征，它要求企业应保持最广泛的民主性。而现有股份合作制企业不仅有资本联合的一面，还有允许经营者持大股的特点。这就使劳动联合的民主性与资本联合的权益性之间产生了矛盾：从劳动联合出发，必须保护劳动者的民主性；从资本联合出发，又必须保护资本所有者的权益性。

3. 股份合作制企业争鸣的实质

股份合作制争鸣的实质，是关系到集体经济能不能发展，以什么形式发展的大问题。

一种意见认为，股份合作制是一种过渡性组织形式，不是独立、稳定的经济形式。它的发展趋势，将向两极分化：有些企业转变为合伙制企业，通过企业经营者群体的股权收购，最后成为联合入伙；有些企业将成为私营企业，由经营者个人，通过持大股到最后持全股，从而变为私营企业。原来的职工，则成为雇佣劳动者。从跨入21世纪后，许多股份合作制企业的蜕变，就是有力的证明。

第二种意见认为，股份合作制存在的四大矛盾，即企业性质与决策之间、持股公平与激励机制之间、保护职工权益与资本扩张之间、劳动联合的民主性与资本联合的权益性之间的矛盾，这四对矛盾，是无法解决的。不解决，影响企业的活力和发展；但如果一旦解决，也就不成其为两个联合的股份合作制企业了。

第三种意见认为，股份合作制是集体经济的主要形式。它是符合中央提倡的劳动联合和资本联合的要求。现存面临的困难，是环境所造成的。个体、私营经济的发展，新闻媒介大量宣传。国有企业改革，有一个一个具体的文件。而集体企业什么都没有，如能改变这种环境，股份合作制是大有发展前途的。

股份合作制的争论，虽然还很多。而就其争论的实质来看，是关系到集体经济还能不能发展、怎样发展的问题。

四、树立新认识，探索新发展

1. 集体经济是公有制的重要组成部分

怎样发展我国的经济，不断提高增强我国的综合国力，就必须坚持公有制为主体、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的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。要坚持基本经济制度，就正如上海市集体经济研究会会长范大政所说“离不开作为公有制形式之一的集体经济，这是必然的，毫无疑义的。集体经济产生于市场经济，有着得天独厚的生存条件。在组织形式上，它有合作制、股份合作制、职工持股公司等；在生产方式上，它可以是小生产、小作坊，居家劳动。也可以是大生产，流水作业；在加工手段上，它既有手工的又有机械的、电子的，涉及各行各业，灵活多样。”

2. 集体经济需要涅槃新生

在中国的市场经济条件下，集体经济还有没有存在的必然性和发展的必要性？从上述争鸣看，有人认为己经没有存在的必然性，更无发展的可能性，应该是“集退民进”，让位于个体经济、私营经济。这是一种非常错误的认识。上海市工业合作经济研究所所长姚康镛，一针见血地指出：据资料显示，集体经济不仅在我国有企业制度的优势，广阔的发展前景。而在国外，集体经济成分也已悄然而起。如西班牙蒙德拉贡，英国工业共有权运动，美国职工持股计划，加拿大合作社，日本农协等。生产力和企业制度发展的过程证明，集体所有制经济，这种界于私人所有与国家所有之间的所有制形式，是随着生产力的发展而应运而生。无论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中国，还是在世界发达国家，集体经济成分都是一种有着生存发展、宽阔空间的、有前瞻性的制度安排。说集体经济必须发展、有条件必然发展，是指通过改革，对传统集体经济经过凤凰涅槃后，完全新颖的集体经济。新在那里？范大政把它概括为五个特点：一是企业产权清晰化，使员工成为企业真正主人；二是产权结构多元化，形成与各种所有制经济的嫁接；三是法人治理结构科学化，保证了企业能够独立自主开展经营活动；四是企业机制市场化，增强了企业活力；五是劳动和资本收益共享化，劳动者获得两次分配的机会。

3. 上海新工联是集体经济成功的典型

要不要发展集体经济，能不能发展集体经济，关键在于有没有成功发展的事实。如果有发展得很好、活生生的事实，并能从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上，说清过去传统集体经济所说不清的问题。那么，上述说“集体经济不适应、不适合，应该退出的”种种言论或思想，就不攻自破、或说迎刃而解。

上海新工联的诞生与发展，以无情的发展历史、有情的详尽数据，作出了有力的回答。新工联前身是市联社，于1992年8月，全资投入成立的上海二轻实业总公司，注册资本5000万元。从2001年12月至2003年6月，先后又两次对产权制度进行改革，成为多元投资的产权结构，有效的公司组织形式。据2007年统计，实现净利润比2004年增长1.24倍，职工年均收入增长超过10%。新工联的成功实践，有力地证明了，传统集体经济只要敢于凤凰涅槃,善于改革,与时俱进，是很有朝气、蓬勃发展的。

 （本文有删节。作者系上海社会科学院部门经济研究所研究员）